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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335急變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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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335急變(8)

“這一輩子,應該就是他了。”

焦勳垂下頭,輕輕揮動花鋤,茫然地鋤著肥沃的泥土,過得一刻,才道,“那,喬哥那邊,該如何處理……”

蕙娘望著他的頭顱,心中忽然興起一陣酸楚,她想說,‘其實上一世,到死前我心裏還是惦記著你’,卻又覺得這話未免太牽強,太可憎,而說來殘酷,但當此時,當權仲白還生死未蔔的時候,焦勳對她的深情款款,忽然已經毫不重要。她已明白,即使權仲白再也不會回來,她和焦勳之間都已是再無可能。當生命中曾容下過這麽一個人以後,世上所有人,都再無法填補這個空缺了。

她便不動聲色地道,“喬哥可以暫且推後,我料著他未必願意隨我過去。同我不一樣,他畢竟是焦家嗣子,也不能說走就走的,孩子大了,總是有自己的主意……”

焦勳望著她點頭一笑,低聲道,“是,人都是會長大的,長大了,多少都有些變化。姑娘的變化,豈非也不小?換做從前,我想不到你會為了誰,甘願做不劃算的買賣。”

蕙娘深吸了一口氣,微微一笑,“確實,人啊,都是會變的……”

兩人目光,一觸即收,彼此都明白:這個選擇,再不會有任何更改,該結束的東西,到這一刻是真正的結束了。

一直到談話結束,焦勳都沒有再提勸蕙娘去新大陸的事。

焦勳亦算是快手,和她商議過後,便告辭離開,聽其意思,卻是當日就要南下去部署了。蕙娘站在當地出了一回神,才勉強自己露出一點微微的笑來,步出花房往甲一號回去——幾個孩子都下了學,已經在這裏等她等了一陣子了。

一見到母親,歪哥和乖哥頓時都撲了上來,連葭娘都是哇哇大叫,一旁文娘噙著笑,把她抱到了蕙娘懷裏。蕙娘望著這一屋子親人,也便露出笑來,用她慣常那輕快而親切的語氣道,“總算是到家啦,這一路可是折騰得不輕……你們爹又不老實,專給我找事,等他回來,你們誰也不許搭理他……”

權仲白外出,已是常事,幾個孩子畢竟年小,見母親這樣表現,居然一時都被蒙騙了過去,蕙娘在沖粹園住了幾日,她回家的消息也終於傳揚了出去,一時間送帖子的下人如雲,更有些關系密切的女眷,直接就上門拜訪。——比如說,桂家的兩位少奶奶。

354、投效

在知情人眼中,現在的鄭氏想必是沒有什麽心思為桂家出來應酬了。不料蕙娘見到她時,她倒是神色安詳,看著成竹在胸似的,倒是蕙娘有點尷尬:她回來得還算是比較著急的了,估計桂家那邊的消息還沒往京城送,桂家少奶奶很可能是來打探消息的,她這就等於是帶著壞消息來的信使,說不定,從這兒出去,鄭氏的笑臉就要變成哭臉了。

話雖如此,但該說的話那還是得說,一見面道過了寒暖,說了一點權仲白去俄羅斯的事,蕙娘便主動提起了桂含春,“萬幸還是回來了,連公主都算得上是安然無恙,只是扭傷了腳踝,現在應該在寶雞休養。”

這個消息,對鄭氏等人來說應該的確還是比較新的,蕙娘進宮時雖然提了一句,但這幾天的功夫,皇帝不是主動告知的話消息也傳不到桂家。——誰知道皇帝心裏在想什麽呢,看來,他估計是沒給桂家送上詳細的消息。知道桂含春沒事,鄭氏和楊善桐看不出有多激動,但聽說福壽公主無事,鄭氏還可,楊善桐卻是高高挑起了眉毛,半晌才道,“哦,看來,公主真可說是福大命大了。”

蕙娘便格外多看了鄭氏幾眼,鄭氏一揚眉,倒是格外爽利,她笑道,“世子夫人這是在為我擔心吧?其實也沒什麽,要真走到了那一步,便是休妻另娶又如何了?她是金枝玉葉,難道我還要不識大體地和她爭什麽,倒搞得一家子都為難不成?”

蕙娘還沒回話,楊善桐已在一邊道,“嫂子,別多慮了,事情走不到這一步的。”

她語氣篤定,蕙娘不由又多看了她幾眼,把眉毛挑了起來,鄭氏看了,只是一笑,她起身道,“我出去走走,你們慢慢地談吧。”

這倒是爽快地把空間讓給蕙娘和善桐密斟了,蕙娘目送鄭氏出去,不免也對楊善桐道,“你這個二嫂,也是個奇人了,行事真是處處都出人意表。”

“說不上多奇,倒是看得透。這些年二哥一直被皇上有意壓制,她本人身子也不好,有些事索性不管,讓別人操心。橫豎桂家元子的位置,別人想奪也奪不去的,更何況含沁對於承襲那個元帥的名頭,從來都沒有多大的興趣。”楊善桐道,“既然如此,多一個人為她操心,難道不好嗎?”

她似乎有些心事,在地上來回踱了幾步,才唉聲嘆氣地道,“男人不在家,有了事真是要抓瞎,現在局勢這個樣子,公公又遠在何家山,只是給我下了死命令,雖說西北也不是沒有改嫁的事,但我們大戶人家,焉能允許再醮之婦進門?福壽若是真有這個意思,少不得也要讓她再不能有這個意思。”

有些事,做是一回事,說是另一回事。假如福壽在回京路上出事,大家就是心知肚明是桂家做的,口中也不會帶出一句不該說的話來。楊善桐這話不等於是在明示蕙娘他們家要把福壽給搞掉嗎?蕙娘一時又驚又笑,道,“你幹嘛和我說這個,快別說了,我也不懂這是什麽意思。”

楊善桐打量了她幾眼,又放緩了語氣,輕聲道,“咱們也是共過患難的姐妹,現在不還打算一起對付鸞臺會嗎,我這會就是心裏有事,多說了幾句話,你別放在心上……說句實話,就是真搞沒了,難道憑著這幾句話,你還到衙門裏去告我?”

蕙娘不知她的意思,便道,“我雖不做這樣的事,但難說會有人做,你還是謹慎些好……說得那什麽點,你們家是還嫌皇上沒理由收拾你們呢?金枝玉葉的性命,可不是鬧著玩的。”

楊善桐便不說話了,她垂下頭,過了一會才道,“呵,畢竟是皇上嘛,要用的時候,桂家人拋頭顱灑熱血,沒得說,應該的,不用了,就開始嫌棄了,又要打又要用,咱們也沒法,誰叫他是皇上,我們不是呢?”

她擡起頭來,眼中閃過一絲厲色,又說,“真逼急了,大不了造起亂來大家一起死,我們打仗的人,難道還怕死嗎?”

蕙娘白了楊善桐一眼,也加重了語氣,道,“你這越發是胡說了!你再這樣,我這裏可留不住你!”

楊善桐便又緩了口氣,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,“我也就是隨便說說……”

她說到這裏,忽然自己撲哧一笑,裝不下去了,“哎呀,都是明白人,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?實話說吧,也不知是誰那麽缺德,給出了這個主意,主意倒是不錯,卻把我們兩家坑得好苦。現在我們家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,你們家,神醫去俄羅斯,什麽時候能回來?怕是心裏也有些沒底吧,倒不如互相幫襯著,都給多出出主意,沒準有什麽難題,也就迎刃而解了。”

此時只要輕飄飄來上一句‘不就是楊七娘出的主意麽’,桂、楊兩家關系說不定即刻就要毀於一旦,蕙娘的喉嚨說實話,也真有點癢癢的。但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,再把許家、桂家的仇恨給挑起來,,不過是徒增亂象而已,蕙娘到底還是止住了這份沖動,只嘆道,“想要互相扶持,也不是那麽容易的……”

“這有什麽不容易的。”楊善桐眼中閃過了一絲亮光,她慢慢地道,“我們家含沁,一身抱負都在海事,三皇子那邊是不會前去投靠的。餘下四皇子、五皇子,一個體弱多病,一個……哼,一個自然也不在選擇之中……”

也就是說,餘下的最佳選擇,便是六皇子了。

蕙娘也不禁眼神一閃:六皇子這才多大,江南的諸家,西北的桂家,東北的崔家,四邊居然已經占了三邊,如果連廣東的許家都爭取過來,天下駐軍,倒有七八成是都站在了他這裏。當然,諸家、桂家也許還要爭取,許家那邊現在也還沒放棄皇三子,但不論是諸家、桂家還是許家,她和鸞臺會、國公府手裏,其實都有他們想要的籌碼。利益上的交換,實在並不是不可行……

當然,要組成緊密的聯盟,除了利益交換以外,手裏起碼也要捏著一到兩個把柄,諸家那裏,暫且不說了,桂家這邊現成的不就送把柄來了?還有許家,也不知香霧部有了頭緒沒有,唉,仲白在西北,畢竟是吸引了太多資源,楊七娘在江南的所作所為,首尾若是收得幹凈的話,就只好令桂家在呂宋和西北尋訪一番了。如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,這份把柄,基本就能把楊七娘的喉嚨給鎖住了……

蕙娘凝思了片刻,方才自失地一笑:若是權仲白沒回來,要繼續在這條路上往下走,風險可要大得多了。這就是在和天賭,賭皇帝還能再活多少年,賭這場奪嫡之爭中,誰才是笑到最後的一方,甚至到了最後還要和鸞臺會對賭……這都還是建立在權世赟沒有失去耐心,頃刻奪權的基礎上。

而該怎麽不讓權世赟失去耐心,就得看她的布局了。也許,有些不願意去冒的險,現在也該調整心態,必要的時候,也該去冒一冒了。

“六皇子現在年紀還小。”她字斟句酌地道,“還沒到招兵買馬的時候吧……再說,也別怨我說得直白,怎麽說呢,你們收拾福壽,動作若是太大,那皇帝要發作起來可是轉眼間的事,就是我們想幫怕也幫不了什麽——”

楊善桐微微扯了扯唇,她淡淡地道,“要收拾她,肯定也得收拾得不露痕跡。你和神醫夫妻多年,想必是聽說過神仙難救的吧?這味毒藥這些年是越發難得了,也都不能說是完全沒有痕跡……可按鸞臺會那邊漏出的口風,現在除了神仙難救,他們手裏還攥著一種藥,吃了以後,人當時沒事,半天之後將腹痛不止,吐血身亡。死後開膛破肚都看不出一絲不對的,隨便下在什麽補藥裏都成……”

蕙娘努力壓制住心底那古怪的感覺,聽著楊善桐以如此陌生的口吻談論著前世要了她的命的毒藥,“他們說,這個藥叫神仙難破,意思就是說,吃了以後,不但沒救,而且還很難破案,從藥渣上都找不到什麽不對的……不知你聽說過沒有。”

對桂家來說,權家也是受鸞臺會鉗制的一員,因為權仲白身份的關系,聯想他們對鸞臺會新藥有所了解,也在情理之中。蕙娘搖頭道,“不知道,這些年來,和他們的聯系也漸漸地疏遠了一些。他們活動得好像是越來越不頻繁了。”

楊善桐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,又道,“說實話吧,和他們合作,我們總覺得像是與虎謀皮,心裏不安穩。如能選擇,倒是更願意和你們靠攏,好歹六皇子身份在這裏,也算是占據了大義名分。這權神醫又是神醫——”

神醫嘛,總是毒、醫雙修的。蕙娘至此,已經完全明白了桂家的盤算:她和良國公倒是都猜錯了。桂家是已經做好了毒殺福壽的準備,但卻對鸞臺會心中還存有顧慮,反而更看好權家。甚至於在權仲白生死未蔔的現在都願意前來投靠結盟,只要為桂家尋好了這味毒藥,能讓他們毫無痕跡地將福壽解決掉,桂家和權家的聯盟,便是緊密得任誰也無法拆散了。

“這麽大的事……”蕙娘當然不可能一口答應下來,而是做猶豫狀,楊善桐亦不逼迫,只是站起身道,“都是合作過一次的人,也是明人不說暗話了,這裏的事,到不得外頭去的,若不然……”

有合謀對付牛家的事在,現存的三家就是再翻臉也不可能互相出賣的,真要成了死敵,爭鬥的結果也只可能是抱在一起死,蕙娘站起身道,“你這就太多慮了。橫豎公主回京還有段時日,我料著你們也不會在回京路上下手——”

她瞅了楊善桐一眼,楊善桐嘆道,“二哥若願意,我現在也不至於這麽忙亂了。當時就猜到他未必會下這個手……不論什麽時候,你要找我,托人給我送個信兒我就來了。”

事兒說完了,她擡擡手便要告辭,蕙娘也不多送。自己回了內堂正要把桂家這出人意表的一步好好地琢磨琢磨,丫頭們卻又送了帖子來——這回,要見她的乃是許家的世子夫人,楊七娘楊棋。

作者有話要說:您的好友【桂家】請求加入隊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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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55、圖窮

蕙娘收了帖子,不過是付諸一笑,便吩咐石榴道,“先不回了。”

一般來說,收了帖子那肯定是要立刻回覆的,應邀不應邀都要給人一個理由,就算當時主人不在,送信的婆子先回去交差了,嗣後等主人回來了,也該立刻遣人送去回信。石榴面上掠過了一絲詫異之色,卻未問緣由,而是屈身行禮,不言聲地退了出去。

蕙娘自己思忖了半天,等幾個孩子回來了,方才放下思緒,第二日請權世赟過來說話,正好楊七娘又送了帖子來,蕙娘依然命石榴,“接了,別回。”

權世赟在石榴跟前自然做下人狀,在蕙娘下首只坐了小半邊凳子,垂著頭也不敢說話,等石榴退出去了,才沈聲道,“怎麽,難道是蒸汽船的事,倒令兩家鬧了別扭?怎麽說也是親戚,和許家還是別搞得太僵。”

鸞臺會方面,看來是還不知道這一策背後是誰在謀劃,當時良國公說的那幾句無非也就是氣話,真要把許家搞到,朝局會有怎樣的變化還未可知呢。在定下心意之前,他肯定不會和不可控的權世赟透露這個信息。蕙娘毫無滯礙地接上笑道,“我們鬧著玩呢,楊七娘和我又在說分錢的事了,這一回,我可得好生晾著她。”

權世赟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的光芒,但又迅速消散了開去,他也不再追問到底是分什麽錢了,而是提點蕙娘道。“仲白人在俄羅斯,隔得那樣遠,萬一出點什麽事,消息都傳不回來。我心裏也是著急得很,卻又走不開的。現在你回來了,正好我也可抽身回老家去,親自部署人馬進俄羅斯打探仲白的消息。”

蕙娘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,也做擔憂氣憤狀,“多大的人了,還是一點都不懂事,這個樣子,將來怎麽放心把大事托付給他?我拿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。偏偏現在爹又在前線……”

權世赟嘆了口氣,也道,“若不是這個性子,皇上也不會這樣看重他,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,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。這些話也不多說了,總之我擇日會回去東北,從江南那邊抽調來的香霧部幹部,現在卻暫時不能還給世仁了。要跟著一起帶到東北繼續查訪仲白的下落,你想起許家的底,或者要另行設法,或者就要等一段時間啦。”

一個組織,資源也是有限的,權世赟名正言順,蕙娘亦不能多阻止他什麽,她默默地點了點頭,道,“其實請您過來,還有這麽一件事。桂家兩位少奶奶昨天過來見我,說起了會裏的事。您也知道,當時一起對付牛家的時候,桂家也是以為我們和他們家一樣,受會裏的鉗制的。這一次過來,她們就在打聽消息,說是會裏和他們提起了一樁交易……”

權世赟笑道,“噢,你說的是這事兒。我本也想和你交底的,結果你一到京城就回沖粹園了,連日裏倒是沒找到時間。”

便仔細把新出的這一味“神仙難破”的熏制方法給蕙娘說了,和權仲白設想的一樣,是利用多種毒素炮制草藥,只要是幹的飲片,色澤深一點的,都能炮制得幾乎是天衣無縫,混入藥堆中很難被辨別出來。這樣便可從出貨時便混在同和堂的貨包裏,唯一的問題只是如何把它送進別人口中而已。比如說皇宮內院,分藥、熬藥的沒有自己人的話,只能是撞大運去碰,但風險也頗高,混得多了,很容易被別人用了,打草驚蛇,混得少了,有可能要一兩年後才莫名地在無名小卒身上見效。因此研究出來以後,只是作為神仙難救的替代品而已,除非桂家這樣要求特殊,事體特殊,就是不願讓別人抓到把柄,死亡本身是否可疑並不列入考慮的情況,也沒多大用處。

而和良國公一樣,權世赟也是在桂家主動和其聯系,索要北戎境內行商路線圖的時候,便察覺到了這個寶貴的機會,他提出神仙難破,無非也是為了把桂家和鸞臺會綁得更緊一點。不過這麽大的事,人家有所猶豫也很正常,這時候湊上去,就顯得不矜持了。因此他還囑咐蕙娘道,“等公主進了京,你看著事態發展,合適時不妨推波助瀾一番,我們這裏和桂家交涉的一直是柳七十七,你吩咐他去做就行了。這個人很老道,不會給你添麻煩的。”

蕙娘點頭道,“我曉得了,這件事,看桂家怎麽選吧。因鄭氏態度灑脫,不大要鬧,他們的壓力還輕一點。就是要下手,也得等福壽回宮以後了。”

“桂家在宮裏有人嗎?”權世赟失笑道,“回宮?要下手也得等福壽過門吧,現在福壽都回國了,桂家已失先機,真不知桂含春在北戎時是怎麽想的。現在倒要我們來給他擦屁股,不然,只怕他們家是真的要衰弱下去了。”

桂家在宮裏沒人嗎?蕙娘淡淡一笑,也沒和權世赟頂嘴,只是又談了些別的公事,便把權世赟給送走了。

接下來幾日,權世赟果然回東北去尋權仲白了,蕙娘先按兵不動,把她臨走時耽擱下的一些公事和文書給看完了、辦完了,問得楊七娘照舊日日送帖子過來,方才令石榴,“回了她的貼,就說我在沖粹園靜候她的大駕,請她和三柔一並過來做客。”

楊七娘到的這天,蕙娘還是如常行事,誰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。就連素來最擅長察父母言、觀父母色的歪哥,此次也完全被瞞了過去,吃完飯就忙去上課了,恨不能用一個上午便把課給上完,俾可和許三柔一起玩耍。乖哥只是劃著臉頰羞哥哥,顯然對他的心思是了如指掌。至於葭娘、文娘、喬哥等人,也是各有各忙,早習慣了蕙娘屋裏川流不息的各色訪客了。

楊七娘到得亦早,她可能是剛吃過晚飯就從城裏出發,又有新式馬車和水泥路之助,居然半上午就到了沖粹園。見到蕙娘,也是神色自若,絲毫沒有異樣。仿佛現下生死未蔔的權仲白也好,連續送貼十幾天都被回絕的屈辱也好,都無法令她有絲毫感情上的變動,倒是蕙娘見了她,沒什麽好臉色,待許三柔等出了屋子,便開門見山地道,“你來做什麽?”

楊七娘笑道,“我來,我來不就是為了見你的?”

“你還有臉來見我?”蕙娘盤腿坐在榻邊,似笑非笑地問,“我當就是你起碼也有一點良心,知道一點羞恥呢。”

“我為什麽沒臉來見你。”楊七娘反問道,“下南洋開拓呂宋是你的主意罷?現在我男人就在南洋打仗,我看你也一直都挺有臉見我的。”

這兩人放下面子,唇槍舌劍起來,場面可有幾分好看了。蕙娘亦不動氣,她冷笑道,“你男人是元帥,我男人可沒有受官。”

楊七娘安然道,“他是國公府世子,也有俸祿的。女公子,爾俸爾祿,民脂民膏呀。為國為民,豈非責無旁貸?”

兩人對視了一眼,都不再說話:這樣爭下去,爭一天都沒有什麽結果的。到了這種層次,誰不明白,很多事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,也不是所有的戲裏都有奸角,分分合合,無非是各取所需罷了。扯恩怨感情,反而顯得格局不夠了。

屋內沈默了一陣,楊七娘拎起楚窯黑磁壺,給自己倒了半杯茶,品完了才道,“我這次來,是要告訴你一聲。西北亂象已成,達延汗聲勢大振,看來,羅春短期內是組織不起強力的攻勢了。英國人多線作戰,也有幾分顧此失彼,西北危局一解,南洋那邊,他們的壓力就更大了。他們已有在南洋和談的意思。看來,短期內,打是不會打了,估計交鋒也只能在暗處。羅春這個關鍵子一提出來,整局棋的變化,卻又不一樣了。你應該感到高興,起碼,神醫的行動,的確為天下人帶來了福祉。”

蕙娘白了她一眼,道,“若有一天許將軍也下落不明了,提醒我這麽說幾句風涼話給你聽聽。”

楊七娘神色一動,“這樣說,連你也不肯定他是真去了俄羅斯?”

此女之靈動冷靜,的確令人印象深刻,蕙娘扯出一抹笑來,淡淡地道,“你覺得他不會去俄羅斯嗎?”

“我確實覺得,現在的他不會去俄羅斯的。”楊七娘深深地望著蕙娘,“消息一出來,我就覺得有點奇怪,若說從前倒也罷了,可這幾年的權神醫,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……”

她坦然地道,“但我就是鬧不明白,你為什麽要說他去了俄羅斯。”

蕙娘沈默了一會,方問,“你這次來,就是為了試探這件事?”

“那倒不是。”楊七娘搖了搖頭,“這不過是我的一點好奇和關心吧,我這次來,是想試探一番你對蒸汽船還有沒有興趣的。說來,你提到俄羅斯也是令我有了些靈感,俄羅斯的彼得大帝一直對造船業很有興趣,也許到俄羅斯走一趟,能有別樣的收獲。不過,這得你們宜春票號配合了。據我所知,生意在俄羅斯做得最大的票號,也就只有宜春一家了。”

這些年發展下來,宜春的規模,的確漸漸盛源給比下去了。蕙娘扯了扯唇未置可否,楊七娘也就沒重提什麽培養自己朋黨的事了,她垂下頭安然用了幾口茶,道,“若想我走,說一聲就是了。我這個人一直都是很識趣的,你現在不想介入蒸汽船,我也能理解,想把它更加發揚光大,我也能理解。”

都付出了這麽多,甚至連權仲白的性命都可能填進去了,若是還沒把這事辦成,情何以堪?

換句話說,為了這事,可能連權仲白的性命都葬送了,一怒之下,反而要把此事拋開,也是可能的思路,楊七娘這話說得也是很有道理的,態度更算是坦白,倒比從前那成竹在胸的淡然樣子更有點討人歡喜。蕙娘唇邊,不禁浮上了淡淡的笑意,她道,“我現在一時還想不到這裏,最近腦子轉得慢得很,還在想剛才你問我的那句話。”

楊七娘沖她挑起了一邊眉毛,半信半疑的,“你是說——”

“你不是問我,我為什麽要說他去俄羅斯嗎?”蕙娘把茶杯慢慢地、穩定地放回了桌面,她站起身子,負手走到窗邊,借著動作的遮掩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方才回頭淡然道,“我也想問你,你聽說過鸞臺會嗎?”

356、匕見

楊七娘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來,簡直都要消失到了瀏海中去,她看來對自己忽然沒那麽自信了,只是慢慢地咀嚼著蕙娘的說話,重覆著道,“鸞臺會?”

“看來,你是還未曾聽說了。”蕙娘又再端起茶碗,她也正在掂量著楊七娘的表情,思忖著她是真不知情,還是又在做戲。“這樣看,你對同和堂在廣州的活動,也不過只是一知半解罷了麽。”

說到同和堂廣州分號,楊七娘的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。蕙娘托腮凝望著楊七娘,道,“你和我都是很長於心計,很懂得偽裝,在爾虞我詐、勾心鬥角上很有造詣的人。你猜猜我,我猜猜你,這麽猜一天恐怕都猜不出個結果來。不論你怎麽想,今日我先旨聲明,不論你信不信,我說的甚至都不是有限制的實話,我說的全都是大真話,連一點假都不摻,一點保留都不會有,你想問什麽就盡管問好了,我一定誠誠懇懇地告訴你答案。”

她未等楊七娘反應,便續道,“鸞臺會的起源,是要從前朝末年說起了。當時天下大亂,群雄並起,東北的女真,西北的北戎,國內的闖王,南邊的小朝廷,都有問鼎天下之志……而鸞臺會的先祖,便是昔年曾被許諾封為一字並肩王共享天下的寧王。這一系在南昌經營多年,財力雄厚,此時也有些打算。”

她居然真的毫無保留地將鸞臺會的來龍去脈,甚至連他們化姓為權的□都娓娓道來,楊七娘聽得呼吸聲都幾乎斷絕,在上午明媚的陽光裏,她整個人仿佛一尊青石雕塑,連表情都呆滯了起來。

蕙娘亦不去猜度她的心思,只續道,“雖說天下大勢已定,但鸞臺會既然已經成立,這野心的火種,卻延綿了下來。如此荒唐之事,正因為其荒唐,所以壓根沒有多少人會往這方面想。雖說鸞臺會以很多種名字,甚至是托名白蓮教等等,和許多人有過接觸,但從沒有一個人能猜出鸞臺會的來歷和野心。桂家以為鸞臺會只是求財,羅春多半也做此想,文武百官以為國公府只是求穩,所以培育出了仲白。實則,在知道鸞臺會的背景以後,你當可想象得到,他們培養仲白學醫,是有自己的計劃在的。你可以猜猜,這個計劃瞄準的是什麽目標。”

鸞臺會背景一出,權仲白是什麽用處,那還用得上猜嗎?楊七娘面色蒼白如雪,她忽地打斷了蕙娘的問話,道,“神醫本人,一開始就知情嗎?”

“從前是不知道的,他的性格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,這也是計劃中的變數。”蕙娘略帶自嘲地一笑,“不然,你以為國公府為什麽要把我求娶進來,難道就只是看中了我的萬貫家財?”

楊七娘沈默了許久,才別有深意地道,“只怕除了你的人品之外,也是看上了宜春號吧。這幾年宜春號發展得這麽順利,順風順水,黑白兩道麻煩都要繞著走,我心底亦是有些猜疑,在廣州地界查了查,只知道道上有人暗中為他們保駕護航,這人隱隱就和同和堂廣州分號的一個管事有關。當時還以為,兩家結為親戚,他們是在維護主母的嫁妝。國公府暗中和黑道有些聯系,不過是為了做點走私生意,沒想到,我還是想得淺了點。”

她也算是解釋了自己對權世仁的懷疑,蕙娘抽了抽嘴角,卻沒有盡信,她續道,“初知內情時,我心中的震驚你也能想像得到。不因為鸞臺會的勃勃野心,也因為國公府處境的尷尬,不論這事成還是不成,國公府都沒什麽好果子吃。這幾年來,為了攫取一點權力,我花費的心思,你也能想像得到了。不過,好在天命還在我這一邊,經過許多年的謀算,如今權族勢弱,倒是國公府的勢力漸漸膨脹起來,族中也不知安的是什麽心思,竟處處退讓,現在更把我捧上了鸞臺會龍首的位置擔個虛名,雖是虛名,但也令我好容易占據了一點優勢……”

“既然權族勢弱,整個計劃最關鍵的一步又要靠神醫實施,而神醫擺明車馬,全天下最聽你的話,不論出於什麽心理,在現在他們肯定要把你給捧好的。”楊七娘喃喃地道,她看來有點明白過來了。“然而,神醫的失蹤,使得一切情況都發生了變化。如果神醫不能在年內歸來,只怕你好容易取得的優勢,都要付諸東流了。”

“而且這一次,若是按部就班地走棋,再翻盤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,”蕙娘唇邊,逸出了一絲冰寒的微笑,“縱使僥幸保得性命,宜春號的股份保不住了不說,我這一輩子都要低頭做人不說,只怕連歪哥的一生,都要受其操縱了。”

“以你心氣,自然不願如此了。”楊七娘的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,她目註蕙娘,輕聲道,“你想要逃,想要尋求我的幫助?”

“逃,我自己也能設法。”蕙娘淡然說,“但我若現在逃了,金錢地位暫且不說,這一輩子,都將再難得到仲白的消息。倘使他能活著回來……”

她沒有往下說,但楊七娘已經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了,她微微瞇起眼,上下打量了蕙娘幾眼,忽地輕輕地嘆了口氣,道,“世子夫人真是至情至性,你和神醫,論性子是格格不入,我沒想到你真肯為了神醫做到這一步。”

“留下來,那就要鬥了。”蕙娘不去理會她的最後一句話,“雖說勝算不大,但就是要死,我也情願死得轟烈一些。也勝過這樣行屍走肉地活在世上,日覆一日地盼望著他的下落。然而,我手中最致命的弱點,就是沒有掌握軍權,和鸞臺會鬥,我是需要人手的。”

這長篇累牘的談話,終於進展到了戲肉,楊七娘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,她幾乎有些不可思議地道,“你現在是在求我幫你麽?”

“我不是在求你幫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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